“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处暑前一天，在S小区的西门口，见到了X伯。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自我介绍，就被他手机的一阵急促铃声抢在了前头。电话挂了后方知，是物业经理让他去给电梯更换配件的支出审批签字。

这是X伯见到小区20%业主收集的产证和身份证，提议罢免业委会的第一周。也刚好是他进入业委会的一周年。

问起X伯，当初为什么选择进业委会，他一直强调起初他是很不愿意参加的，要不是两位居委书记的劝说，他也不会出来。

 

X伯住在浦东区某高档楼盘S小区（房价9w+)，自打他搬进小区起，就十分行事低调，处处保密自己的身份信息，生怕被别人知道自己从什么单位退休的，知道自己是谁。有次在小区里碰巧遇上居委在给老人发长寿面，他却像要接过颗烫手的山芋一样，着急地摆摆手，说着“不要不要”，直接拒绝了人家。因为一碗面，登记了个人信息，而泄露了自己，怎么可以呢？但这“滴水不漏”的保密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小区再次相逢了他退休单位的年轻邻居后，物业知道了他是从房地局退下来的干部。此时房办还没从房管局下沉到街道，而物业又因他来自“对口”的单位，向居委极力推荐参加业委会。

 

当时X伯并不愿意参加业委会，家里还有很多没解决的事。2017年那会儿的业委会正吵得不得了，主任干了一、两个月就辞职了，副主任和委员们后续也接连退出，最后除了开发商代表，只剩下两个委员，业委会不足半数人，要进行增补。X伯回想，要是知道老业委会内部这么吵，也就绝不会去了。但本就没有想参与的心，又怎么会花心思了解这些。

 

增补工作展开前，前居委书记联系他让他当楼组长，被他一口拒绝，后来又联系让他当召集人，在询问作用，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之后，就答应了。谁知，从“召集人”开始，他就一点一点陷坑了。

 

当前居委书记一再问X伯能不能进业委会时，他总以“不行不行，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为理由推脱，但前居委书记用“瞎说八道”（上海话）拆穿了他的推脱。碍于人情面子，X伯最后还是填了一张自荐信息表，想想小区里也没多少人认识他，最后应该选不上的吧。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进入了业委会成员的等额选举，而且虽然在开票唱票中只获得了一百多票，但小区“议事规则”里面“未反馈视为同意”的规定，让他最后获得了一千多票，无疑问地，通过了“双过半”。回忆起当时，X伯仍旧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地被选上的。

前居委书记调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X伯不要退出，要进业委会。现在的居委书记和X伯碰面时，也特别看好“房地局退休干部”这个招牌，想让他来帮社区做工作，觉得X伯更懂行，懂得更多业委会的东西。她先后到X伯家上门拜访了不下六次，只为劝说X伯，甚至海动员他的爱人进行劝说，退休干部应该多发挥发挥余热。

 

有次X伯背上长了疖子，去外面医院看病，在等待进行手术的时候，刚好居委书记又一次上门拜访扑了个空，打电话关心X伯的同时，她还提醒他，回家后别忘了把她拎上门的牛奶拿进屋。居委书记的多次上门让他非常过意不去，X伯本因家里随小区几百户人家装了外置晾衣架，正好可以以违建为理由退出业委会，是居委一再劝说他要把衣架子拆了才能进业委会，软磨硬泡之下，才打消了X伯不拆晾衣架，退出业委会的念头。

 

说到这里，X伯既委屈又无奈，“我是这样子来的，你知道不？”其实他退休前在房地局从事的工作和业委会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做业委会的经验。“（做业委会工作）其实和房地局不搭尬的，房地局的经验拿过来，没有用的。单位里我是正科级干部的，单位里面事情好办，是一级一级的，但是小区里面不一样，大家都是平等。就是房地局的书记来小区，也要被他们搞下来。”

 

2017年8月，X伯正式增补进了业委会。新的业委会组建后的第一次会议，进行了内部推选主任和副主任。由于第一次无记名投票中，主任的票数都没过半，还得重新投票，在委员C“别谦虚了”的劝说下，X伯才投了自己一票，当上了主任。想到这一点，X伯也很懊悔，如果那时候坚持一下，只当个普通委员多好。本来可以避险的，然后又滑进坑里了。

从X伯这届业委会增补上台开始，小区对他的不信任和质疑也在持续发酵。

 

虽然从第一次会议就确定了各个成员的分工，也事先申明了业委会开会的内容不能向外泄露，只有做好决定了才可以对外，但每次业委会开会还没决定的东西，外面的业主都已经知道了，一次次的工作细节被放大宣传、被指责。虽然内部有争议应该内部解决，但一个个小事件中，内部矛盾总导向了普通业主与业委会的外部矛盾。

X伯的小区是酬金制，去年下半年雨季绵绵，地下车库潮湿严重，地面非常滑，行人很容易摔跤。原先开发商的防滑配置也已经不能再用了，需要购买新的防滑垫。

 

防滑垫有很多价位，但是业委会觉得一分价钱一分货，经过几方厂家报价比价，敲定买大约四十一块的，价较高能耐用的防滑垫。结果一公示出去，小区就出现了业主漫天铺地地责骂，说他们乱花业主的钱，说业委会可以从淘宝上购买便宜的，只要七八块一平米。但这淘宝上购买的质量无人保证，而且若是要从淘宝上购买，还得个人账户先行垫付，并且由此产生的现金，物业不可以垫付给个人，是不能入账的。批购买防滑垫这件事，也就因此搁置了。

 

后来不断又有业主反映地下车库潮湿严重的问题，就只能二十四小时开鼓风扇缓解，但鼓风扇并不能照顾得到全部地方，而且电费也是一大笔花销，还不如直接用防滑垫。一段时间后，X伯下定决心，骂就骂吧，还是让物业买了原先定好的防滑垫，他审批签字。这次买好之后，小区里也就没声音了。

去年冬天，小区有几幢高层的抽水泵，也就是开发商配的工作泵坏了，而开发商配备的另一台备用泵，不得不投入工作使用。物业向X伯反映了水泵这个问题，让业委会赶紧想办法买新的水泵，不然等备用泵也坏的时候，就要闯祸了。正值去年冬天上海的大雪下个不停，一旦整楼全断水，家家户户的生活都要受到严重影响。一开始定的水泵按照开发商配的型号来，X伯和委员们也对三方报上的材质型号进行了比价。

 

开发商本来配备的增压水泵外头是铸铁的，内里流水部分是不锈钢材质的。由于质保期间水泵坏掉过一次，开发商后换的水泵成了里外都是铸铁的材质，价格更便宜，但更不耐用了。最后业委会确定采用和前不同，内外都是不锈钢材质的水泵，大概三千多一个。可这又引来了小区里骂声、质疑声不断。有委员先去和居委、房办说X伯和其他委员滥用钱，相同型号却买了贵的东西。

 

X伯认真解释过其中缘由，但也没有什么效果。虽然后来水泵还是购置投入使用了，但业主仍颇有微词至今，认为X伯和其他增补的委员是故意买贵。

X伯成为业委会主任后，业主大会财务专用章没有按程序移交给他过。当X伯打算去银行给小区维修基金开帐户，准备银行需要的材料时，才发现没有这个章。不甚了解印章情况的X伯以为业委会没有这个章，还打电话让副主任临时去刻一个。

 

然而上一届就在的D委员停稳之后便说这个财务专用章在他那里，想怎么样。X伯让他拿出来时，他愤愤道，“这是我的权利你想怎么样。你们银行开账户我要去的。不去不给。你想要，没门，我交给居委”。X伯就问居委要，居委也不给，X伯颇为无奈，“业委会是正常的机构，不能工作的时候才应该放在居委托管”。可居委书记在协调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甚至说，“这个章D放在我们这里是‘政治避难’”。这件事不了了之，直到X伯同意委员D和正副主任一起去了银行开户。

 

当时工作很多，X伯也来不及针对业委会内部分裂这个问题，好好化解一下矛盾，这也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业委会内部不团结、业主不信任的悲剧导火线。

X伯回忆起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就是去年新的开发商代表，拿着开发商的函来业委会报道。而这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像投下了几颗原子弹，对X伯来说，宛如噩梦一般。

 

新开发商代表F，也同样是S小区的业主，他第一次参加业委会会议时，拍着胸脯做下包管解决小区质保问题的承诺，还说开发商一次性给三百万让他们解决问题。X伯听到可开心了。此前他们已和物业与开发商工程部将小区中种种遗留的质保问题勘察汇总，编成册40+1条报给了W地产，正待开发商进一步落实解决。于是业委会便把这消息告诉了业主。然而消息一出去，F却改了口，说那笔钱是投入两个W小区的。临近质保过期，F除了挑物业的毛病，推卸责任外，也并没有再为小区争取维修权益了。

在接着的一次业委会会议中，F询问X伯和其他几位委员，关于物业费和物业包干制等的个人意见，让同业包干制的请举手。出于内部会议个人讨论，不管业委会内部持何意见，都得经过业主大会会议表决之后，才能形成相关决议。而“挖坑”询问的F，将提问和X伯等委员的回答一并录下，散布到了网络上放大，引起了业主的愤慨。

 

这时候小区里也突然谣言四起，说业委会、物业有多烂，业委会自行决定要涨物业费，要把酬金制变成包干制等等，刹那间掀起了巨大波澜，X伯甚至在期间与人在短信中对骂。眼看小区质保期即将到来，深陷舆论中心的X伯和增补的委员们，时时查看网上信息，对业主们不断的谩骂或者质疑进行回击或者解释回应。质保到期就在眼前，而业委会却被内斗掣肘无暇顾及。这似乎是开发商有意赖掉这笔“质保期维修账”，而造成的局面。

 

此后，不信任业委会，想要罢免他们的业主，表露出了各种不满：在电梯维修征询单的顶头，赫然用红笔写着“你们这些禽兽要吃掉我们的公共维修基金”几个大字，超过三分之一的业主因对维修基金使用的顾虑不肯签字同意，电梯故障维修不了了之；在家阳台外挂横幅标语，直言让X伯和其他几个委员滚出业委会；甚至还在网络上愤慨要X伯他们去坐牢等等。

X伯和其他几个增补的委员，在四月份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有了辞职的念头，但是在几方劝说“再坚持一会儿”下，X伯又决定撑到小区维修基金从代管的房地局，划入小区公共维修基金银行账户的时候。该做得工作依旧照做，不愿怠慢。

然而，“苦苦坚持”，维修基金仍躺在相关部门的账户上，流失大笔利息，还是没等到它转入银行账户。然而，“苦苦坚持”，先来的，是20%业主的“双证”罢免。最让X伯哭笑不得又心寒的是，业主们提议罢免所有的业委会委员，除了开发商代表F。而这时六顾茅庐的居委，早已他形同陌路。

“当时感觉不到幸福，我现在不当业委会，才体会到做一个普通业主很幸福的。不经历事情不知道这个滋味，经历过之后我才知道，太痛苦了。做了好事反而不太平。这是心里面最大的痛苦”

X伯直言进业委会是他人生最失败的事情，从小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又吃了这么多苦。他中学毕业，上山下乡，还当过煤矿工人。文革时，他是家庭成分不好的“黑五类”，但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他凭借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退休前在单位，他还是经常被上级夸的聪明、办事牢靠的干部。退休后，因怕被单位里的人笑话他多管闲事做业委会，从不敢说他在小区里的境况。现在，又因做业委会，背上了一堆子虚乌有的骂名，甚至被业主们联名罢免。这半生勤勤勉勉的X伯，看重面子的X伯，往昔珍爱的好名誉却一再受到伤害。

面对这些纷扰，X伯实在是太疲惫了，他儿子曾和他说，他是羊的本性，只有狼的本性才能在这个位置。丧失了热情的X伯，最后选择辞职离开来平复这一切，也给同样忧心的家人，带来迟到的安抚。

X伯一直以为他们小区的情况是最复杂最难搞的，重复了很多遍。当听到我们说起其他小区内部更激烈冲突的情况时，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睁大了眼睛，“真的啊？真的比我们小区还难搞？”而说起其他小区参与业委会的人中，也不乏体制内的领导、名校高材生还有企业的高层等等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些社会身份的人会参与，“他们怎么也来参加，是不是也傻了？”同样也没想到他们都遇到了各自的困难。无奈的同时又很高兴，还有这么多在摸索前进的业委会工作者，还有这么多同样是“入坑”的人。

只可惜太晚了，X伯退出不再回头的心意已决。

虽然是被动上台，但X伯还是个积极做事的业委会主任，在流程上也极力做到无瑕疵。说起在多方竞争比价后，谈下来增加小区公共收益的光纤入户项目；说起排查漏水点，找到缘由替小区省下了好几万的水费；说起用美丽家园的预算进行了额外必需的工程改造；说起初心想给地下车库照明换LED灯省电费但搁置了等等等，他都如数家珍，事无巨细。虽然他无比后悔进入业委会，甚至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事情，但我想他一定不会后悔过去这一年为小区建设付出过的种种。

 

一开始，X伯还在不停地唠叨着马上辞职会影响到未尽的工程项目，担心还未入账户的维修基金要损失大笔利息，但越往后，他也越不在乎那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宣发的辩白了。“我前几天才总算想通了，要是早一点碰到你们就好了。”

X伯收起了本想广泛传播出去的十来页工作总结报告，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些带着来的纠结，寻思着怎么写一封更简明的辞职信。

 

面对小区里累积的矛盾，面对业主的联名罢免，或许这么淡然的离去，是X伯最好的选择。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备注：本文故事据真实访谈改编，以上人物均为化名，主要是考虑到参与业委会已经严重影响到他本人的生活，不希望影响家人，也希望更多人对业委会参与者（特别是主任副主任），多一份体谅！）